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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星期天的早上,出于自觉求知的欲望,我用粉笔在我家的屋门上做一道算术习题。——这个时候,我早已不再视上学念书为讨厌的事了。
横竖做不出,急得哭起来。
当父母知道了我做的这道习题,是课本上还没有学到的内容的时候,便高兴地鼓励了我一番。父亲甚至说道:“你老爷爷不是叫你好好念书来吗?俗话说,有志不在年高,只要你发愤读书,有本事往高处里念,哪怕大人拉着棍子要饭,也保准不撤劲地供你。”
听了这话,我自然很受鼓舞,不过也想:就算困难再大,哪里能真到要饭的地步呀,就是真到了要饭的地步,那也不能让大人去要,而只能是我要。
世界上的事情,有时也真是不好琢磨。不久以后,我还真就乞讨了一回,好像父亲所说的“要饭”俩字,于不知不觉中种子似地潜入我的脑海,到了一定的时候,悄然萌动,挺了挺身子,发芽儿出土了。
那是个水灾过后的早春。看到大人又在为春荒发愁,慨叹“春脖子”太长,以及“半大小子吃煞老子”,等等,我想,既然大人为供我上学可以不惜要饭,那么,我这个“吃煞老子”的“半大小子”,为了帮助大人度过春荒,同时也为了自己上学,为什么不可以在星期天的时候,试着出去要一要呢?假如收获丰盈,便可以每星期都出去转悠一圈儿。
我不愿单独行动,就在左邻右舍的伙伴中做发动工作。——有生以来,很可能这是我第一次在小伙伴中首倡一件事情——大家一拍即合。参加者一共有六七个人。
我们是一大清早动身的。动身的时候,母亲把一个掺了棉花种糁子的饼子,装进我的衣兜。虽说不过要饭罢了,不偷不抢不犯法,而且都是小孩子,然而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情,所以,我们出村时尽量避开人走,做出搭伙出游或一道赶集的样子。
我们出村后顺大路往南直走。约莫走出十多华里,以为应该进村入户了,便径直向一个村子走去。
该村的村头有个场院。场院里有一堆满是棘针的干枣树枝子。看看四周没人,我们就每人捡一根枣树枝子在手,准备用来打狗。
正想离开场院上门讨要,忽听有人惊讶地说道:“吆!你们是要饭的呀!”
我们都吓了一跳,尽皆将枣树枝子丢掉,转身向村外走去。一面走,我回头看了一眼,说话的是一位中年妇女,手里端着个饭碗,正站在大门口吃饭。“万事开头难”,真是一点儿不假。
又到了一个村子的村头,我从衣兜里拿出那个掺了棉花种糁子的饼子,大家分而食之。
大家又踌躇了一番,一致认为,既要饭就不能避人,惟一的办法是将脸皮拉下。各人便重新弄了根棍子或树枝,分散上门讨要。上门前约好:转移时集体行动。
要饭的,大家都司空见惯。还在很小的时候,我就受大人的指使,不知多少次执行过打发要饭的的任务。就我所见,好像所有要饭的人的要法,皆传承于一个宗师,即一律蹭到人家的门口,叫道:“大娘呀,给口干粮吃吧!”
此刻,我们所缺的,就只是将这句久矣乎烂熟于耳的乞讨之语,放胆喊出口来。一经喊出,登时进入角色。
讨厌的是狗的阻挠。
所幸有打狗棍对付。
无奈的是“大娘”不给。
通常是说:“赶门儿去吧!”
让去“赶门”也者,等于不予打发,即叫你趁早到别的人家去要。
有词典释“乞讨”列有两个义项:一曰“索取”;二曰“求乞”。如果说,“大娘呀,给口干粮吃吧!”“索取”的意味为重,那么,既闻“赶门”之语,便不得不加重“求乞”的意味,道:“可怜可怜吧,大娘!”
只须一声“索取”意味为重的喊叫,或者再加上一两声“求乞”意味为重的喊叫,就可以有所收获的情况,自然也不是没有,但更多的情况是须打死缠活粘的“持久战”。
“持久战”的结果是两种:死缠活粘生效,最终有所收获;死缠活粘无效,最终无所收获。
同样是最终无所收获,就主人的表现或态度而言,也有两种不同的情况。
一种情况是,以“持久战”对“持久战”。凭你怎么粘缠,就只一个答复:“赶门儿去吧”,或干脆一声不吭,不急不燥,以静制动,看谁“持久”过谁。
遇上这种情况,一者,开始时无法判断这是不是一场以“持久战”对“持久战”的“战斗”,二者,毕竟在有些时候坚持即等于希望,故而常犯踌躇,拿不准究竟什么时候撤出“战斗”为宜。
另一种情况是,以“速决战”破“持久战”。听见你在粘缠,显然极不耐烦,便以颇具“歼灭”性的语气,放炮似地说道:“不是叫你’赶门儿去’吗?粘缠!粘缠也是没有!”
遇上这种情况,有如当头棒喝,心怀不满是不用说了,却也有个好处:无须踌躇,立即收兵,减少时间浪费。
过去,我对于狗咬人,虽已司空见惯,但是缺乏研究。现在,角色定位变了,有了新的发现:跟人的“打狗看主人”相似,狗咬人它也是看主人,——看主人的脸色行事。
一般说来,面对乞讨,凡主人不肯打发,态度冷淡没有好声气的,他(她)的狗便穷凶极恶,狂吠不止,咬人不着,就对棍子下口,你走了它还追出去老远,好像带走了它主人家什么贵重的东西。相反,凡主人乐意打发,态度慈善一脸悲悯的,他(她)的狗当然也叫,然而叫得温和,绝非声色俱厉,只是给它的主人通报消息罢了。
有位白发苍苍的奶奶,听见了她的狗叫,嘴里不停地咳着,颤巍巍来到门口,对我说道:“……我的孩子!……我的孩子!啧,啧……”随即,把一口糠窝窝递到我的手里。这工夫,她的狗不但早已不叫,还冲我缓缓地摇起尾巴。
狗的尾巴,是狗们展现心态、传达情绪和发表肢体语言的主要器官。尾巴上扬,意味着高兴、快乐之类。尾巴下垂以至于紧紧夹起,意味着不快、失意之类。至于尾巴半扬不扬或半垂不垂,则大抵是百无聊赖和无所事事的反映。意蕴更多的是尾巴上扬且不停地摇摆:有时是乞怜,有时是撒娇,有时是取悦,有时是示好。按照这样的理解来解读老奶奶狗的尾巴之向我缓缓摇摆,我以为其意是示好,翻译成人的语言,也许即“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”了。
狗的咬人看主人,自然是受人“打狗看主人”一类做派影响熏陶的结果。狗而能无师自通人际关系学达到此种程度,足证狗的聪明实在不可小觑。
一直到太阳偏西,大家都说没有要饱肚子。
就我的所遇而言,一则,打发的不如不打发的多;一则,打发的食物当中,有的难以下咽;以致乞讨了这大半天,无论从数量上还是从质量上衡量,好像都不如我干脆坐在家里,就吃那个揣了棉花种糁子的饼子。
回想以往我们家有乞讨者上门的时候,不记得母亲也说过“赶门去吧”一类的话。“没多还没少嘛,”母亲说道,“可怜不待见的。”有时确实没有干粮,就拿几个红枣打发。倘有老人在天冷的时候上门,说不定还打发碗热粘粥给喝。可惜我的所遇,少有像我母亲那样对待乞讨者的。
大家都不想继续要了,便扔掉棍子,走上返回的路。
先是沉默地走。后是兴奋地说——争相诉说各人乞讨时遇到的有趣的人、狗、事。
别人说的我都忘记了,大哥说的我还记得。
大哥是我们这次小小的丐帮行动的领袖。他说,他在一家门口,讨要了半天没有动静。忽然,从影壁墙后面,探出来一张小姑娘的圆圆的面庞,就只捉迷藏似地一闪,便不见了。随即,他听见小姑娘在屋里说道:“娘!娘!那个要饭的还穿着绿呢子大氅哩!快打发他吧。”
于是,他有了难得的小半块窝窝头的丰硕收获。
有一点我琢磨不透:怎么那个小姑娘看见大哥穿着绿呢子大氅,就跟她娘说“快打发他”哩?是觉得这个要饭的穿着绿呢子大氅特别好看,所以愿意打发,还是认为一个要饭的竟然穿得这么气派,有些骇怪,不敢不打发呢?
大哥那天确实穿了件绿呢子大氅。
据说,这件绿呢子大氅是日本鬼子的军衣,是大哥的堂叔在鬼子投降以后,从集市上买回来的。当年,日本鬼子投降后,有些人曾到禹城火车站上捡“洋捞”,这件绿呢子大氅,想必就是被人捡去的“洋捞”了。刚买回来的时候,我们院中几个般上般下的弟兄,都曾穿了一下过瘾。有的穿上大氅后还故意做出凶恶相,学着电影里鬼子的腔调发横:“八格呀路!良心的大大的坏了!死了死了的干活!”
对我来说,这是一次带着给养——尽管仅是一个掺了棉花种糁子的饼子——的乞讨,是一次乞讨的试验与实验,是在一定程度上带有玩耍性质的乞讨的游戏。
当我们回到家里时,天已经挺黑了。我曾想入非非的“丐帮行动”,就此结束。
至于父亲教导我的那句“发愤读书”的话,后来我写进了作文。不料到发作文的时候,老师竟当着全班同学,批评我说:“什么’发愤读书’?你还生着气地读书吗?”
看来,老师是以为我之所谓“发愤”乃是“发奋”或“奋发”之误。
假如查查词典,我们就能知道,一个“愤”字,除了可解作愤怒、生气以外,还有“发”、“奋”等其他解释,“发愤”就是勤奋的意思,决心努力的意思。孔夫子就曾说过:“发愤忘食,乐以忘忧,不知老之将至云尔。”
那时我没有也想不到去查词典,而且也没有词典可查。在同学们的笑声中,我羞赧地低下了头。
不过,就我的真实思想而言,我之所谓“发愤”,还就是有点“生着气地”的意思。回想“发愤”一词,能由父亲的话语而成为我的作文里的文字,十有八成,与我常听母亲说“争气赌气地”如何如何有关。“争气赌气地”如何如何,岂非颇有点“生气”的味道吗?
说是“争气赌气地”读书,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的。
不言而喻,老师是批评错了。
谁都难说没有盲点,包括大学问家在内,何况一位小学的老师。
这位老师在语文课堂上讲过一个故事,给我以深刻的印象,证明他的讲课生动活泼。
他讲,解放前,有一户穷人家有个挺好的儿子。一天,来了个媒婆提亲,说道,有一个闺女,模样长得别提。“漆黑的头发,没有麻子。脚,不大,周正。就是一件:一个眼瞎。给你们儿子说说,不知你们愿不愿意。”
男家的父母自忖,家贫不能高攀,能娶个这样的媳妇也可以了。就说,一个眼瞎不要紧呀,不是还有一个眼嘛。遂答应了这门亲事。
媒婆起身告辞走到门口,又说:“可是一个眼瞎呀,你们可想好了,等媳妇进了门可不要反悔。”
“放心吧,”男家的父母认真地说,“不会反悔。”
于是,下贴子定亲,看日子过门。
媳妇娶进家来,竟然又秃又麻,一双大脚成“八”字形撇着,俩眼瞎了一对。
男家叫苦不迭,找到媒婆理论。
媒婆却说,当初她讲得清清楚楚:“漆黑的头发,没有。麻子。脚,不大周正。先告诉你们一个眼瞎,临走又告诉你们一个眼瞎。——这不是双眼瞎吗?”
男家无可奈何。
接下去,老师向同学们提问:“这个媒婆用什么办法打马虎眼骗人?”
同学们回答:“标点符号!”——其实,该媒婆于玩弄标点符号的把戏而外,还玩弄了诡辩的伎俩:两次说“一个眼瞎”,也还是“一个眼瞎”,决不等于说“俩眼瞎了一对”。当然,那时我们还不晓得什么是“诡辩”。
此后,老师用一个星期的语文课时间,给我们系统地讲解了标点符号的作用和用法。
“不愤不启,不悱不发。”此之谓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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